迟到的话 说给芦笛先生

林思云


 芦笛先生得罪不平先生，起因还是在我，所以芦笛先生这次撒手而去让我感到非 常不安。芦笛先生在网上多次为我仗义执言，比如替我骂了不平先生几句，替我 接下迟延昆先生的批评，芦笛先生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我对芦笛先生满怀 感激之情。这是一些迟到的话，也许芦笛先生未必能听到。

 芦笛先生《丑陋的大陆人系列》骂文，在网上好评如潮，其原因大致有二：第一 是芦先生文采过人，骂得漂亮；第二则是骂人的对象选得正确。

 翻开历史来看，在晚清以前，中国是没有骂派文学的。中国历史上被传为佳作的 诗词散文小说，没有一篇是骂人文章。倒不是因为那时的文人不会骂人，而是那 时的人们心里没有“气”，自然没有人喜欢看“撒气”或“出气”的骂人文章。可 是到了近代，中国人尽被外国人欺弄嘲讽，使死要面子的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一 直为中华文化而骄傲的文人们，成天满肚子都是“气”。

 中国人的“闷气”之一是恨外国人倚强欺弱欺负中国人，所以骂外国人“撒气”的 文章大受好评，产生了一种“骂外国派”。象前一段时间风行一时的《中国说不》， 就是典型的“骂外国派”文章，中国人读了这样的文章后，感到解气消火，心里一 阵痛快，所以该书一时间大为畅销。

 中国人的“闷气”之二是恨自己人不争气，恨中国人不能使中国富强起来，所以骂 中国人“不争气”的文章大受好评，产生了一种“骂中国派”，开山鼻祖就是鲁迅 师爷。中国人读了这样的文章后，感到出了一口闷气，心中大快，所以鲁师爷的 骂书畅销不衰。

 当然骂中国人不比骂外国人那样怎么骂都行，是要有极高技巧的。中国就象是一 个在班上学习成绩落后的学生，如果你说他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天资不够，那自 然象捅了马蜂窝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但是如果你说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老师水 平太差，对方自然听了高兴，如果你再把他的老师痛骂一顿，对方更是高兴得要 跳起来和你拥抱。

 这就是鲁迅骂法的高超之所在，乍看鲁迅似乎什么人都骂，但细分析一下就会发 现，鲁迅只骂国民党政府，不骂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只骂中国的传统文化，不骂 中国人本身。鲁迅骂到最后给我们这样一个结论：中国人是优秀的，只是让糟糕 的传统文化教导坏了，只是让腐败的政府统治坏了。这样中国人听上去就象成绩 不好的学生，听到别人骂自己的老师那样痛快，自然大快人心，大受好评。

 鲁迅的时代过去几十年了，现在中国人的“闷气”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比以前更大 了。1945年以前中国虽然落后，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亚洲除了日本以外， 没有敢看不起中国人的。那时中国固然挨打受气，但中国还能保持自己的国家独 立，中国人还有属于自己的国土，而韩国人、印度人、印尼人、马来人那时都沦 白人的殖民地了，说不好听点就是当了白人的奴才了，在中国人面前他们只有羡 慕的份儿，哪里有看不起中国人的勇气？

 现在可好，韩国人、印度人、印尼人、马来人不但独立了，而且还比中国富了。 那些以前不如中国的亚洲朋友都开始翻弄中国人了，有骂中国人的、有杀中国人 的、有赶中国人的、中国人在亚洲的地位已经似乎是到了最低一等了。这就象学 习成绩从班上的第二名一直跌到最后一名，这能让中国人不闹出满胸的“闷气” 吗？中国人为什么会堕落成这样呢？一种声音出现了：“这一切都是共产党干的， 这都是共产党的罪过”。这种声音中国人听上去就象吸了大麻一样舒服，如同一个 学习不好的学生听说自己成绩不佳是因为老师太差，必然产生出一种心理解脱的 兴奋感。

 芦笛先生《丑陋的大陆人》系列骂文，正是这种骂老师的文章。芦笛先生用出神 入化的文字把共产党狠骂一顿，告诉大家大陆人之所以丑陋，要归罪于共产党的 教育，是共产党毁了中国。这种话正真说到中国人心里去了，芦笛先生《丑陋的 大陆人》系列骂文，让大陆人读完后有难于用语言表达的解气快意之感，自然有 人情不自禁地喊出“芦大侠万岁”。

 我本以为芦笛先生深知中国人的心理，专写让中国人解气快意的文章，不象马悲 鸣和我那样不知趣，专找中国人的痛处戳，不但不让人解气，反而让人更加气上 加气，所以我们成为网上不受欢迎的人，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现在中国人有“二 大忌”绝对碰不得，第一不能说外国好；第二不能说共产党好；这是2000年的中 文网上铁则，谁要“违则”必然没有好下场。王伯庆说美国好，被骂为汉奸；赵无 眠和我说日本人没有那么坏，也被钉上汉奸榜；马悲鸣更鲁莽些，居然敢说共产 党没有那么坏，自然被打为“网上公敌”。

 没想到芦笛先生最后也犯了如此大忌，竟然替共产党在“六四”的作为说话，尽管 芦先生的话非常委婉，但爱国者们还是不肯放过。试想如果芦笛先生在“六四”上 坚持共党万恶的坚定立场，别人就是想批你，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在芦笛先生谈 论“六四”以前，谁找过芦先生的麻烦？可是芦先生在“六四”的立场上表现得不 太坚定，就立即有人骂你是“无行文人”了。不平先生的拿手好戏，就是所谓站稳 革命的立场批判反革命，只要路线问题不错，你就拿他没有办法。如果芦笛先生 坚持“六四万恶”的革命立场，不平先生批评芦先生的《再论“六四尤恶”》就不 可能写出来。如果不平先生不是拿出“革命立场”来压芦先生一把，是占不到芦先 生上风的。

 芦笛先生既然犯了“两大网忌”中的一忌，遭此报复也不是意料之外。“第一不能 说外国好；第二不能说共产党好”这两大网忌是中文网上最深的陷阱，只见有人掉 下去，不见有人爬出来。不过芦笛先生还有救，只是陷下去一条腿，不象我和马 悲鸣，头皮上的汉奸帽子已经被贴死了，想摘也摘不下来了。

 以后芦笛先生注意坚持“宁左勿右”，坚持写让中国人“消气”的文章，切不可写 让中国人“发气”的文章，不要成为另一个给中国人找茬，专让中国人生气的网人 之敌。只要芦笛先生坚持不犯“两大网忌”，网上的革命群众还是会热烈欢迎你回 来的。可是一旦犯忌，再好的文采也无法保先生平安，此乃我这些年上网的最大 经验教训，望先生参考。

 另外还有一些话，早想和先生说，但那时说怕扫了先生的谈笑之兴，乘现在先生 暂时封笔之机，说几句真心话，但希望先生不要误解。

 以前芦笛先生和我争论时，在关于用文学的手法写政论文章时说：“文章要有人看 才行”，意思就是说写文章时要考虑到文章的可读性和通俗性，但我认为这句话只 说对了一半。记得有一位大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好文章都是写给自己看的文 章，写给别人看的文章终究难成佳作。”曹雪芹写《红楼梦》披心沥血写了十年， 增删修改了十次，他并没有想要因此成为中国最伟大的作家，甚至没有要出版， 在他生前只有几个好友看过他的手抄本，要不是胡适的考证，我们今天甚至不知 道《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写给他自 己看，从来没有想过别人对他的小说评价如何，所以才写出这样传世之作。近年 中国轰动一时的顾准作品，也是写给自己的书的典型。

 只有写给自己的文章，感情才最真；只有根本不考虑别人的评论，才能说出自己 真正的心里话。如果是写给别人的文章，动笔前先要考虑到读者效应，那么写出 的文章难免矫情做作，缺乏真情实感。写给自己的文章，就象一个在空无一人的 屋子里讲话，这才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写给别人的文章，就象在挤满听众的讲 台上讲话，说话时难免逢场作戏。

 我感到芦笛先生《丑陋的大陆人》系列，以及这以前的文章，都是写给自己的文 章，所以真情实感打动人心。但芦笛先生后来的文章，就有写给别人的文章的感 觉，让人感到逢场作戏的成分多，真情实感的成分少。希望芦笛先生不要考虑别 人的评价，不要考虑会不会有很多读者，一篇文章的价值并不在于读者的多少。 读过金庸小说的人数肯定比读过黑格尔《辩证法》的人数多一万倍，可是在地摊 上卖的畅销书，终究无法走进大学的讲坛。我希望再看到以前那个芦笛先生。

 另外我觉得芦笛先生后来还有过分求速度的问题，过分追求文章的数量，忽视了 文章的质量。写文章毕竟和种玉米不同，不是产量越高越好，一万篇凡文也顶不 上一篇好文，日出万码的文章总是难免欠于思考。

 常言到：见其文如见其人。我虽然没有和芦笛先生见过面，但我想芦笛先生大概 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爱得越深、恨得越切，爱到极点的情人分手时，必然 恨得咬牙切齿，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芦笛先生把《大家论坛》爱到极点，把 他当作自己的情人，所以芦笛先生离开《大家论坛》时又恨到极点，把《大家论 坛》骂作“脏脚盆”。这不免让人想起金庸笔下“老顽童”的形象。

 最后希望芦笛先生好好休息几天，再回来高谈阔论吧。不过不需要道歉，既没有 犯罪又没有犯法，为什么要道歉？

2000年6月30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