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自大与盲目自小
林思云
读了芦笛先生的《失贞的国粹》和《难伺候的中国人》后,感到有些话还想再说,因此
这里再谈一谈自己的一些看法。
现在中国似乎有两种让人担心的倾向,一种是盲目自大,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中国的好;
另一种则是盲目自小,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中国的差。看来芦先生的两篇文章就有这种“盲
目自小”的倾向。
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既然外国人已经给中国人发奖了,我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怎
么还好意思对洋大人表示不满?打个不很恰当的比方,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皇上已经
赏你们了,还不赶快叩首谢恩,怎么还敢对皇上说三道四敢?这个奴才也太难伺候了!”
这恐怕就是一种“盲目自小”的典型表现。
首先应该搞清楚的一个问题是:瑞典人把诺贝尔奖授予华人,是中国人感谢诺贝尔,还
是诺贝尔感谢中国人?所谓奖励和皇上的下赐不同,是奖励者感谢被奖励者,而不是被
奖励者感谢奖励者。比如一个战士因为英勇杀敌被授予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这是我们
为了感谢他英勇杀敌的英雄行为,而不是要求被奖励的战斗英雄感谢我们。同样诺贝尔
奖是诺贝尔先生为了感谢那些对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人们,请瑞典人用他的遗产赠授奖
金,以代表诺贝尔先生对这些杰出贡献者的感谢。将诺贝尔奖授予爱因斯坦,是瑞典人
代表诺贝尔先生,感谢爱因斯坦的研究对人类做出的巨大贡献,而不是诺贝尔先生对爱
因斯坦的特别恩赐,爱因斯坦无需为授予他诺贝尔奖而感激涕零。
同样这次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华人作家,是瑞典人代表诺贝尔先生感激中国文学对人类做
出的巨大贡献。中国人本来是被感谢者,难道还不能说说自己的看法,难道还要对诺贝
尔授予我们而感激涕零?有人说诺贝尔文学奖是授予高行健个人的,与中国无关。如果
真是如此,中国人何必为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而瞎高兴呢?其实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华
人作家,是表示世界对中国文学本身的肯定和感谢,高行健先生是作为中国文学的代表
者而被授奖。
既然华人作家获奖是诺贝尔先生对中国文学的感谢,中国人作为被感谢者,当然有资格
对其评奖方式和公正性提出异议。如果说“中国人难伺候”,岂不是把中国人被洋人感谢
的地位,降格为中国人要感谢洋人,要无条件地接受洋人的下赐?这难道不是盲目自小
表现?
为什么对诺贝尔文学奖有异议?先谈谈我的意见。以前我以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极
高,100年来中国作家无法获奖是我们的水平低,达不到诺贝尔的要求。这次高行健先生
获奖,我才明白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比我们想象的要低得多,按照高行健先生获奖的标
准,100年来中国作家达到和超过诺贝尔文学奖标准的至少有一个连,洋人却一直无视中
国作家和中国文学对人类的巨大贡献,无视大量中国作家的“达标和超标”,迟迟不肯向
中文作家授奖,这难道不是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歧视?
对洋人表示不满并非意在煽动中国人对外国人的仇视,中国人固然有做错的时候,但洋
人也未必就向来公正,总不应该要中国人对洋人的腐败和不公也要忍气吞声,甚至盲目
喝彩。要说中国人的仇外心理,多数来自洋人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歧视或蔑视。如果
洋人能够平等看待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给予应有的尊重,那么中国人的仇外
心理至少可以缩减大半。中国人的仇外心理并非中国人单方面的责任,为什么只要求中
国人自责,却不要求洋人忏悔呢?
另外我认为芦先生对中国文学的一些评价实在难于苟同。比如芦先生说:“《三国演义》
粗糙之极,毫无文学价值;《水浒》其实是本短篇小说集,各短篇藕断丝连地勉强缀合在
一起;《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多所雷同,而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但芦先生应该记得
《三国》、《水浒》、《西游》是什么时候的作品,这些都是十六世纪的作品,即公元15XX
年间的作品。而芦笛先生推崇的西方文学大师:“巴尔扎克、雨果、弗楼拜、莫泊桑、梅
里美、司汤达、莎士比亚、司各脱、狄更斯、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莱蒙托夫、
陀斯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家基本都是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的人物,即公元17XX年以
后的作家。如果要求写《三国》的罗贯中、写《水浒》的施耐庵、写《西游》的吴承恩,
比两、三百年后的西方作家的写作水平更高好,总不是太公平吧。西方在15XX年间,有
没有可以与《三国》、《水浒》、《西游》并肩的小说?中国人在17XX年间,又出了一个杰
出作家曹雪芹,他的《红楼梦》在小说的写作技巧上有极大的突破,一改以往单人物单
线条的小说结构,而是多人物多线条,曹雪芹的写作技巧比起他同时期的西方作家,恐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国古典小说的成就,说明中国文学的水平是相当高的。
西方文学在文艺复兴后的确有飞跃的发展,但如果究其原因,则是文艺大众化的结果。
文艺从贵族走向平民,从象牙塔走向人民大众,这是西方文学在文艺复兴后飞速发展的
原动力。相比之下,当时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却反对文艺的大众化,他们崇尚诗文,歧视
小说戏曲,认为吟诗作词才是“高雅”,而看戏、读小说则是市井俗人的“庸俗”。写《三
国》的罗贯中、写《水浒》的施耐庵、写《西游》的吴承恩、写《红楼梦》的曹雪芹、
写《聊斋》的蒲松龄,哪个得过举人、进士?当时这些为平民写作的作家,根本不被那
些推崇阳春白雪的文人阶层所承认。可是几百年后,当时那些文人雅士们的“阳春白雪”
式雅作已无人知晓,而“下里巴人”的戏剧小说却流传到今天。
中国文学的前途是走大众化的道路,中国1917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提倡废除被读书
人垄断的文言文,采用平民大众使用的白话文,其目的就是为了在中国实现以文艺、文
学、文化的大众化。毛泽东的话固然不是“句句是真理”,但也不是““句句是错误”,“文
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并没有错,脱离人民大众的文学,终究没有生命力。历史不也
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吗?
各国文学都有各自的成就,把文艺作品横向比较是不很恰当的。比如日本的教育水平很
高,不仅没有文盲,大学的升学率达60%,而且对西方的开放程度比中国大得多,不仅
西方经典,而且西方的文学近作也立即被翻译成日文。但绝大多数日本人还是喜欢读日
本的文学作品,这不是因为日本人思想保守,拒绝排斥西方文学,而是因为西方文学讲
的都是和日本人毫不相关的异国他乡的事,写日本的社会,表现日本人自身的情感只有
靠日本本土的作家。日本可以引进西方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却无法引进西方的文学。
同样的道理,中国将来即使达到日本这样的教育水平,外国文学的读者也不会比现在多
出许多。
外国的文学再“先进”,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水平再高,在中国读巴尔扎克、托尔斯泰
作品的读者,也永远不会超过读《三国》、《水浒》的读者。对于中国人,或者对于任何
国家的人来说,外国文学永远扮演配角的地位,外国文学永远不可能击败本土文学,因
为外国人无法了解本国人的思想感情。在中国、在汉语文化圈,外国文学永远不可能击
败中国本土的文学。既然这样,说外国文学比中国文学“先进”,又有什么意义?
“自大主义”固然不对,“自小主义”也不应提倡,不知芦先生以为如何。
2000年10月19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