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万能的民主

林思云


 现在有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把“民主”过分地拔高，认为“民主”就代表正义，讲 民主就是正确的，不讲民主就是邪恶的。一个独裁国家和一个民主国家发生争执冲突 时，必然是独裁的一方理屈。这种观点乍看上去似乎挺有道理，但如果仔细分析一下， 就会发现这种观点有许多致命的错误。

 先看一个中国自己的例子，1840年英国侵略中国时，英国已经是一个议会制的民主 国家，而当时的清帝国则是一个典型的独裁国家.从民主和独裁的角度来看，中国与 英国之间的鸦片战争可以说是“民主与独裁”的战争，那么按照民主总是代表正义的 观点，那些贩卖鸦片的“民主商人”倒是代表了正义。鸦片战争以来侵略中国的英、 法、美国，哪个不是标准的民主国家？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也成为一个西方式的民主国 家，而中国仍是一个独裁国家，1937年爆发的中日战争，也可以说是独裁的中国与 民主的日本之间的“民主与独裁”的战争，中国的抗战既然是反民主的，又有什么正 义性可言？

 也许有人会说：“二战前的日本并不是民主国家，仍是独裁国家，直到二战后日本才 被美国强制改造成民主国家”。这种说法显然是对日本历史了解不够。真实的情况是： 日本在二战前就自力建成了民主体制的国家，这与美国并无直接关系。美国占领日本 后，不但没有为日本建立民主，反而成为压迫日本民主的力量。

 近代的西方式民主国家，有两个基本的标志：议会和选举。民主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 不是个人，也不是政党，而是议会。议会议员的产生方式不是指定，也不是世袭，而 是通过国民选举产生。日本搞明治维新的目的，就是引进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把国家 的最高权力从个人改为议会。日本于1889年建立了帝国议会，帝国议会还模仿西方 模式分为众议院（平民院）和参议院（贵族院）两院。日本1890年进行了第一次全 国总选举，由民主的方式选举出帝国议会的议员，这是日本向民主体制迈出的关键一 步。

 但当时日本规定向国家纳税15日元以上的25岁以上男子，才有选举权，这就造成向 国家交纳一定税金的富人才有参政权，而穷人则没有参政权。为此1925年3月，日 本议会重新制定了“普通选举法”，规定年满25岁以上的男子都有选举权，这就使日 本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国家。虽然当时日本妇女尚没有选举权，殖民地的人民 亦没有选举权，但当时很多其它西方民主国家的妇女也没有选举权，西方国家殖民地 的人民更谈不上选举，所以1925年“普通选举法”实施后的日本的民主程度，并不 比西方国家“落后”。

 独裁有两种基本模式：个人独裁和政党独裁。个人独裁者如斯大林、希特勒，政党独 裁如共产党专政。但我们能说出二战前日本的独裁者是谁？日本的独裁政党是哪个政 党吗？二战前日本政界基本是政友会和宪政会两大政党轮流执政，这和美国的民主党 与共和党两党轮流执政并没有多大区别。但1932年5月15日犬养毅首相被“明杀” 后（一伙军人闯入首相官邸明目张胆地枪杀了犬养首相），文人政府对军人唯唯诺诺， 民主操作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日本仍然是一个民主国家，始终没有出现个人独裁 者，也没有出现过一党独裁的情况。二战后日本出现自民党一党掌权的现象，但造成 自民党一党当政的原因不是日本，而是美国。

 不少人说：“现在日本的民主程度并不如西方国家”，这的确是事实，但造成日本民主 程度差的原因，主要并不在日本自身，而是美国不让日本人搞彻底的民主。我们衡量 一个国家的民主程度，是看这个国家的政府是否能够反映民意，一个国家的政府越能 反映人民的意志，这个国家的民主程度就越高。而二战后的日本政府，并不完全代表 日本人民的意志和利益，一半倒是代表美国的利益，事实上是美国的傀儡政府，和当 年的汪精卫政府也差得不算太多。战后日本的“自由民主党”（通称自民党）长年一 党执政，其后台就是美国的支持。最能体现日本政府傀儡性的就是1960年的“反对 安保运动”。

 据民意调查，80%以上的日本人反对日本和美国签署“日美安保条约”。1960年日本 和美国重新改签“日美安保条约”时，爆发了日本全国规模的“反对安保运动”。1960 年4月开始，日本大学生为主的学生团体连日到日本国会前请愿，反对日本政府签署 “日美安保条约”。1960年5月14日，10万学生和市民到日本国会前游行，阻止国 会开会。1960年5月19日，执政的自民党政府决定强行通过“日美安保条约”，激起 了人民的愤慨。5月20日，10万民众再次到国会前示威游行；5月26日，又有15 万人到国会前示威抗议。

 1960年6月11日，日本结成“全国统一行动会议”，6月11日日本全国各地200万 人上街游行。6月15日又发起第二次全国统一行动，580万人上街游行，在东京30 多万人包围了国会，警察与学生发生了冲突，学生1人死亡，555人轻重伤。6月16 日，预定到日本访问的美国艾森豪威尔总统，由于日本治安恶化而宣布暂时取消访 问。在日本国会被群众包围，无法召开会议的情况下，日本首相岸信介宣布：“日美 安保条约”将在不经过国会批准的情况下“自然生效”。 这又在日本激起了一波反政 府高潮，6月22日日本全国620万人上街游行，6万商店关门罢市抗议。6月23日， 岸信介首相宣布辞职，新上台的池田勇人首相向国民表示了低姿态，此后“反对安保 运动”开始沉静。

 尽管大多数日本人反对“日美安保条约”，日本政府却不顾大多数日本人的民意，在 美国的压力下强行通过“日美安保条约”，这就充分表现出日本政府的傀儡性。而一 贯以代表“民主”自居的美国，却根本不顾和无视日本绝大多数人民的民意，强迫日 本政府签署“日美安保条约”。去年日本冲绳居民投票的结果，70%以上的冲绳人要 求美军撤出冲绳，但美国却对冲绳居民的民意装聋作哑。所以说美国宣称的“民主” 的内涵，只是尊重美国本国人民的民意，并不是尊重他国人民的民意。美国的“民主” 原则是带有功利性的：符合美国利益的“民主”，美国就赞成；不符合美国利益的“民 主”，即使是真正反映民意的民主，美国也要反对。

 民主的定义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志，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但是民主这个定义本身就 有很大的缺陷：所谓的大多数人是指谁，地球上人口的大多数吗？在美国国内，民主 的内涵可以清楚地解释为大多数美国人；在中国国内，民主的内涵也可以清楚地解释 为大多数中国人，可是在美国和中国之间，民主的内涵就说不清楚。如果大多数美国 人的意见和大多数中国人的意见出现对立的话，那么是美国的民意代表正义？还是中 国的民意代表正义？

 美国的利益与中国的利益不同，所以美国的民主和中国的民主也是两回事。在国家与 国家之间谈论民主，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比如美国可以指责中国政府不讲民主，不尊 重中国人民的民意，似乎是在为中国人伸张正义。可是到了日本，美国又变了一副脸 面。大部分日本人反对“日美安保条约”，反对美国在日本驻军，美国怎么从来不指 责日本政府不尊重日本人民的民意，强行签署“日美安保条约”，强行保留美军基地。 美国在呼吁中国建设民主的同时，却在压制日本的民主。日本现在的首相并非人民直 接选举，而是在执政党内推举。这倒不是日本不想搞西方那样的首相直接选举，而是 美国不让日本搞直接选举。因为如果日本搞了直接选举，政府对选民的民意直接负责 的话，美国就无法控制日本了。

 所谓“民主牌”，不过是美国对外进行外交的一种工具而已。现在俄国实现了民主， 大多数俄国人赞成用武力解决车臣问题，俄国政府尊重民意武力解决车臣问题时，美 国这次却又说俄国人搞“民族主义”。如果中国大陆将来实现了民主，举行一个公民 投票，大多数人都赞成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话，美国人会尊重中国的这种“民意”吗？ 美国的“民主”永远只代表美国的利益，我们不可能指望美国的“民主”会代表中国 人的利益。

 现在有些人把“民主”看成是万能的灵丹妙药，只要搞了民主，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 解。有人说大陆和台湾的问题，只要大陆实现了民主就可以顺利解决。还有人甚至说： “民主国家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这完全是对历史，也是对民主政治本身的误 解。不要说欧洲民主国家之间的战争不断（最近的俄国与车臣，北约与南斯拉夫都是 民主国家之间的战争），二战时美国和日本之战，就是地道的民主国家之间的战争， 相反美国阵营的苏联和中国倒是真正的独裁国家。

 民主从来没有阻止过战争，民主不但不能解决国家和民族间的冲突，反而有可能成为 国家和民族间冲突的催化剂。前南斯拉夫、前苏联都是在引进民主后出现激烈民族冲 突的。联合国试图建立一种代表世界上大多数人民意志的仲裁机构，但联合国的运作 方式却又是非常不民主的。联合国中最高决策机关的安理会，其五个常任理事国（美 俄英法中）并不是由参加联合国的所有国家选举产生，而且五个常任理事国还具有否 决权，一个国家就可以否决其它所有国家都赞同的议案，这哪里谈得上什么民主。尽 管很多国家都反对联合国不民主的五大常任理事国机构，要求进行民主化改革，但经 常以民主代言人出现的美国却带头反对联合国的民主化改革。

 当然美国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更不违反民主的原则，因为美国政府只对大多数美国 人的民意负责，而不必对其他国家的民意负责。有人把现在美国和中国的冲突，简单 地归结为民主与独裁的冲突，这其实是非常片面的。有人还以为美国无条件帮助中国 建立民主体制，这更是一种对美国的幻想。北韩是世界上少有的残酷独裁国家，美国 如果有心帮助北韩实现民主，就应该帮助北韩人推翻金正日政权。而现在美国却搞对 北韩和解，向北韩提供援助，这其实是变相地帮助金正日搞独裁，结果反而让北韩人 遭受更长时间独裁的折磨。中国人从“六四”后美国的表现，也应该能够明白：在美 国人的眼里，是中国的民主重要，还是美国在中国的利益重要。

 民主体制的确是一种比独裁更好的体制，但民主只能解决国内的问题，却不能解决国 际问题。要解决国际间的冲突，只能靠强权和武力，即使是和平谈判，也要有实力作 背景。中国将来很可能会实现民主化，但不能对民主抱太大的幻想，以为民主可以解 决中国的一切难题。

2000年11月5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