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5年前的一段笔战谈起

林思云


 1925年1月,《京报副刊》向各位文化界名流征求10部青年必读书的书目,胡适等人均 给出了答案,唯独鲁迅的答案是“说不出”,而且还在附注中特别说:“我以为要少(或 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在当时的文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批评鲁迅的文章 纷纷杀到。(鲁迅的《青年必读书》原文见附录一)。

 平心而论,鲁迅的这段话的确有问题,引出一场对鲁迅的批评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鲁迅 说青年们应该多读些外国书,多学些外国的先进经验,这是谁都可以接受的。如果我是 75年前鲁迅时代的人物,看到鲁迅这个《青年必读书》,也难免要批评鲁迅几句。外国的 国情毕竟和中国不同,少看不看中国书,怎么能知道中国的问题出在哪里?既然要青年 们少读或不读中文书,首先作家们就要少写或不写中文书。如果鲁迅真的以自己来实践 这个“少读不读中国书”的号召,从此不写中文书,或者在他写的中文书的封面上注明 “青年不宜”,也让人感到鲁迅不是在随便说句耸人听闻的话。鲁迅一方面号召青年们少 读不读中国书,他自己却没有少写或不写中文书,未免让人感到他是说一套作一套了。

 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登载了一篇熊以谦写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批 评鲁迅的《青年必读书》一文。(熊以谦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原文见附录二)。 熊以谦在文章一开始就说:【“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负学者声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鲁 迅先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的话来了!”】。现在网上各位对“浅薄无知”这四个字,一定熟 得不能再熟了,凡是辩论文章,一般都少不了这四个字一锤定音。没想到75前的老前辈 们的辩论文章,也和现在网上的辩论文章如出一辙,可见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在这几十年 来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 辩论文章的出发点应该是“对事不对人”,批评对方的观点,而不批评侮辱对方的人格。 但多数中国的辩论文章却不是这样,出发点不是针对对方的观点论点,而是针对对方的 人品人格。熊以谦的文章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给鲁迅扣一个“浅薄 无知”的帽子,既然你是浅薄无知的人,你说的话就没有什么价值,我就是不战自胜。 我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在辩论时这么喜欢用“浅薄无知”来羞辱对方,为什么这么自信 自己的学问“深厚有知”。

 美国总统竞选的激烈辩论中,恐怕也没有人用“浅薄无知”来批评对方,如果有人这样 说,总统竞选辩论就变成总统竞选吵骂了。中国人与对手辩论时,总不能把自己放在与 对手平等的地位上。中国人往往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宣布:“我有知,你无知”,我们之 间辩论不是对等的讨论争论,而是老师对学生的教训。用“无知”、“弱智”来羞辱对方 的傲慢态度,难免引起对方的震怒,一场笔战就此开始。

 其实熊以谦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一文挺不错,去掉“浅薄无知”、“不懂”、“糟 踏”这样的人身攻击字眼,并不会减少文章的说服力。可是熊以谦偏偏要加上“浅薄无 知”、“不懂”、“糟踏”这样的攻击性词句,引来鲁迅的一篇“回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 熊以谦用人身攻击的攻击性词句批评鲁迅固然不对,如果鲁迅是心胸宽厚之人,不介意 这样的攻击挖苦,一场笔战也可以避免。可惜鲁迅却不是这样的人,你打我一拳,我就 回敬你三拳。鲁迅写的回答熊以谦的《报〈奇哉所谓……〉》一文,出发点也不是与对手 讨论观点看法,而是用同样的人身攻击手段来报复对方。(鲁迅的《报〈奇哉所谓……〉》 原文见附录三)

 鲁迅一开始就用“有所谓熊先生者”,来回报熊以谦的“所谓鲁迅先生的话”。 鲁迅该文 的第《一》部分,意思就是说:你说我不懂,你懂得什么?鲁迅该文的第《二》、《三》 部分也多属强词夺理,比如说【“我不解青年何以就不准做代表,,,非必须老头子如赵尔 冀者,才可以做代表当主席么?”】。最后还要再加一句【“我希望你一想就通,这是只要 有常识就行的。”】意思就是说:你连常识都不通,还来教训我?鲁迅该文的第《四》、《五》 部分有一些辩论的味道,本来应该是该文的主体,但鲁迅在最后也却没有忘记加一句贬 损对方的话:【“浅显的人事尚且不省,谈什么光荣,估什么价值。”】

 作为辩论文章,鲁迅该文的第《六》部分实属多余,因为除了讽刺挖苦对手之外,并没 有实际的内容。鲁迅说:【“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 是你随意给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 我自愧不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这段对“浅薄 无知”的争辩,除了说明鲁迅的气量狭小外,还能说明什么?

 不知熊以谦看到鲁迅的反驳文章后,有没有继续写反驳文章。也许熊写了,但报社不给 他登。好在那时没有自由发言的电子网络,否则熊、鲁二人大战几十回合也是有可能的。 中国文人辩论没有尊重对手的习惯,一说话就要把对手逼到“夹着尾巴做人”的角落, 似乎不把对手搞到再没有脸面出来写文章的地步,辩论就不算胜利。虽然孔子教导了中 国人几千年,处世为人要有谦让的美德,西方却没有同样的说教。但我感到中国人内心 中的傲慢,说不好听点就是狂妄自大,要超出西方人何止一倍。要不然中国人怎么那么 喜欢说对方“浅薄无知”呢。

 1925年2月23日,《京报副刊》又登载了一篇柯柏森写的《偏见的经验》,批评鲁迅的《青 年必读书》一文。(柯柏森的《偏见的经验》原文见附录四)。柯柏森该文的人身攻击倾 向比熊以谦更甚,鲁迅的回击文《聊答“………”》也摆出了一副吵架的姿势,全文尽是 人身攻击的词句。(鲁迅的《聊答“………”》原文见附录五)。比如:【“柯先生:我对于 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倘不是‘喂’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没有和你扳谈的 必要的。”】,【“你虽然自以为‘哈哈!我知道了’,其实是连近时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 的。”】,【“判决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只剩了几个“啊”“哈”“唉”“喂”了。”】。以上这些 话,与市井村夫的斗嘴也相去不远。外国人大致不会想到号称“中国近代第一作家”的 鲁迅,竟如此兴致勃勃地写这样无聊的吵架文。

 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争吵对骂的文章,大概是中国没有言论自由的缘故吧。辛亥革命后中 国人突然享有了言论自由,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自由”,中国人不知怎么用才好。固然 言论自由保护骂人,反对以骂人的言论治罪,但也绝非提倡骂人。也许中国人有一种天 生的逆反心理,不是象西方人那样尽可能遵守法律,而是尽可能违反法律。既然法律保 护骂人,那我就放心大胆地骂,你又拿我奈何?

 1920、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是一片对骂的年代,共产党上台收走言论自由后,中国文坛 的对骂现象才得以消失。现在电子网络兴起,中国人又开始享有言论自由,文坛的对骂 现象又起死回生,而且还有赶超历史最高水平的架式。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似乎总有 一种“可以自由自在做坏事”的误解。虽然言论自由给了我们骂人的自由,为什么我们 不能少用或不用这种自由呢?

 中国文坛现在的骂风,不能不说是受到鲁迅等骂派文学很大的影响。最后我也想学一下 鲁迅的口吻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鲁迅的书,少看鲁迅的书,其结果不过是不 能作骂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思’,不是‘骂’”。

 附录一

 鲁迅:《青年必读书》 (1925年1月25日《京报副刊》)

 青年必读书: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 附注:

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 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 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 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 的事。

 附录二

 熊以谦:《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 (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

 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负学者声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鲁迅先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识的 话来了!

 鲁先生在《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里面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 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 鲁先生!这不是中国书贻误了你,是你糟踏了中国书。我不知道先生平日读的中国书是 些甚么书?或者先生所读的中国书,使先生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的书,是我们一班 人所未读到的书。以我现在所读到的中国书,实实在在没有一本书是和鲁先生所说的那 样。鲁先生!无论古今中外,凡是能够著书立说的,都有他一种积极的精神;他所说的 话,都是现世人生的话。他如若没有积极的精神,他决不会作千言万语的书,决不会立 万古不磨的说。后来的人读他的书,不懂他的文辞,不解他的理论则有之,若说他一定 使你沉静,一定使你与人生离开,这恐怕太冤枉中国书了,这恐怕是明白说不懂中国书, 不解中国书。不懂就不懂,不解就不解,何以要说这种冤枉话,浅薄话呢? 古人的书,贻留到现在的,无论是经,是史,是子,是集,都是说的实人生的话。舍了 实人生,再没有话可说了。不过各人对于人生的观察点有不同。因为不同,说他对不对 是可以的,说他离开了实人生是不可以的。鲁先生!请问你,你是爱做小说的人,不管 你做的是写实的也好,是浪漫的也好,是《狂人日记》也好,是《阿鼠传》也好,你离 开了实人生做根据,你能说出一句话来吗?所以我读中国书,外国书也一样,适与鲁先 生相反。我以为鲁先生只管自己不读中国书,不应教青年都不读;只能说自己不懂中国 书,不能说中国书都不好。

 鲁迅先生又说:“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 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 我承认外国书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但是,鲁先生,你独不知道 中国书也是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吗?不有活人,那里会有书?既 有书,书中的颓唐和厌世,当然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难道外国的书,是活人的书,中 国的书,是死人的书吗?死人能著书吗?鲁先生!说得通吗?况且中国除了几种谈神谈 仙的书之外,没有那种有价值的书不是入世的。

 不过各人入世的道路不同,所以各人说的话不同。我不知鲁先生平日读的甚么书,使他 感觉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我想除了葛洪的《抱朴子》这类的书,像 关于儒家的书,没有一本书,每本书里没有一句话不是入世的。墨家不用说,积极入世 的精神更显而易见。道家的学说以老子《道德经》及《庄子》为主,而这两部书更有它 们积极的精神,入世的精神,可惜后人学他们学错了,学得像鲁先生所说的颓唐和厌世 了。然而即就学错了的人说,也怕不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吧!

 杨朱的学说似乎是鲁先生所说的“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但是果真领 略到杨朱的精神,也会知道杨朱的精神是积极的,是入世的,不过他积极的方向不同, 人世的道路不同就是了。我不便多引证了,更不便在这篇短文里实举书的例。我只要请 教鲁先生!先生所读的是那类中国书,这些书都是僵尸的乐观,都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

 我佩服鲁先生的胆量!我佩服鲁先生的武断!鲁先生公然有胆子武断这样说:“我以为要 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 鲁先生所以有这胆量武断的理由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 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

 鲁先生:你知道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但你也知道行也要学来辅助么?古人已有“不学无 术”的讥言。但古人做事,即使做国家大事,有一种家庭和社会的传统思想做指导,纵 不从书本子上学,误事的地方还少。时至今日,世界大变,人事大改,漫说家庭社会里 的传统思想多成了过去的,即圣经贤传上的嘉言懿行,我们也要从新估定他的价值,然 后才可以拿来做我们的指导。夫有古人的嘉言懿行做指导,犹恐行有不当,要从新估定, 今鲁先生一口抹煞了中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那种行,明白点说,怕不是糊闹,就 是横闯吧!

 鲁先生也看见现在不爱读书专爱出锋头的青年么?这种青年,做代表、当主席是有余, 要他拿出见解,揭明理由就见鬼了。倡破坏,倡捣乱就有余,想他有什么建设,有什么 成功就失望了。青年出了这种流弊,鲁先生乃青年前面的人,不加以挽救,还要推波助 澜的说要少或竟不读中国书,因为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种贻误青年的话,请鲁先生 再少说吧!鲁先生尤其说得不通的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难道中 国古今所有的书都是教人作文,没有教人做事的吗?鲁先生!我不必多说,请你自己想, 你的说话通不通?

 好的鲁先生虽教青年不看中国书,还教青年看外国书。以鲁先生最推尊的外国书、当然 也就是人们行为的模范。读了外国书,再来做事,当然不是胸无点墨,不是不学无术。 不过鲁先生要知道,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 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吧!你是要做文学家的人,那么,请你 还是要做中国的文学家吧!即使先生之志不在中国,欲做世界的文学家,那么,也请你 做个中国的世界文学家吧!莫从大处希望,就把根本忘了吧!

 从前的五胡人不读他们五胡的书,要读中国书,五胡的人都中国化了。回纥人不读他们 回纥的书,要读中国书,回纥人也都中国化了。满洲人不读他们的满文,要入关来读汉 文,现在把满人也都读成汉人了。日本要灭朝鲜,首先就要朝鲜人读日文。英国要灭印 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读英文。好了,现在外国人都要灭中国,外国人方挟其文字作他们 灭中国的利器,惟恐一时生不出急效。现在站在中国青年前面的鲁迅先生来大声急呼, 中国青年不要读中国书,只多读外国书,不过几年,所有青年,字只能认外国的字,书 只能读外国的书,文只能作外国的文,话只能说外国的话,推到极点,事也只能做外国 的事,国也只能爱外国的国,古先圣贤都只知尊崇外国的,学理主义都只知道信仰外国 的,换句话说,就是外国的人不费丝毫的力,你自自然然会变成一个外国人,你不称我 们大日本,就会称我们大美国,否则就大英国,大德国,大意国的大起来,这还不光荣 吗,不做弱国的百姓,做强国的百姓!?

 我最后要请教鲁先生一句:鲁先生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何以有这样果决说这种话, 既说了这种话,可不可以把先生平日看的中国书明白指示出来,公诸大家评论,看到底 是中国书误害了先生呢?还是先生冤枉了中国书?

 附录三

 鲁迅:《报〈奇哉所谓……〉》 (1925年3月8日《京报副刊》)

 有所谓熊先生者,以似论似信的口吻,惊怪我的“浅薄无知识”和佩服我的胆量。我可 是大佩服他的文章之长。现在只能略答几句。

 一、中国书都是好的,说不好即不懂;这话是老得生了锈的老兵器。讲《易经》的就多 用这方法:“易”,是玄妙的,你以为非者,就因为你不懂。我当然无凭来证明我能懂得 任何中国书,和熊先生比赛;也没有读过什么特别的奇书。但于你所举的几种,也曾略 略一翻,只是似乎本子有些两样,例如我所见的《抱朴子》外篇,就不专论神仙的。杨 朱的著作我未见;《列于》就有假托的嫌疑,而况他所称引。我自愧浅薄,不敢据此来衡 量杨朱先生的精神。

 二、“行要学来辅助”,我知道的。但我说:要学,须多读外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 是你的改本,你虽然就此又发了一大段牢骚,我可是没有再说废话的必要了。但我不解 青年何以就不准做代表,当主席,否则就是“出锋头”。莫非必须老头子如赵尔冀者,才 可以做代表当主席么?

 三、我说,“多看外国书”,你却推演为将来都说外国话,变成外国人了。你是熟精古书 的,现在说话的时候就都用古文,并且变了古人,不是中华民国国民了么?你也自己想 想去。我希望你一想就通,这是只要有常识就行的。

 四、你所谓“五胡中国化,满人读汉文,现在都读成汉人了”这些话,大约就是因为懂 得古书而来的。我偶翻几本中国书时,也常觉得其中含有类似的精神,或者就是足下之 所谓“积极”。我或者“把根本忘了”也难说,但我还只愿意和外国以宾主关系相通,不 忍见再如五胡乱华以至满洲入关那样,先以主奴关系而后有所谓“同化”!假使我们还要 依据“根本”的老例,那么,大日本进来,被汉人同化,不中用了,大美国进来,被汉 人同化,又不中用了。以至黑种红种进来,都被汉人同化,都不中用了。此后没有人再 进来,欧美非澳和亚洲的一部都成空地,只有一大堆读汉文的杂种挤在中国了。这是怎 样的美谈!

 五、即如大作所说,读外国书就都讲外国话罢,但讲外国话却也不即变成外国人。汉人 总是汉人,独立的时候是国民,覆亡之后就是“亡国奴”,无论说的是那一种话。因为国 的存亡是在政权,不在语言文字的。美国用英文,并非英国的隶属;瑞士用德法文,也 不被两国所瓜分;比国用法文,没有请法国人做皇帝。满洲人是“读汉文”的,但革命 以前,是我们的征服者,以后,即五族共和,和我们共存同在,何尝变了汉人。但正因 为“读汉文”,传染上了“僵尸的乐观”,所以不能如蒙古人那样,来蹂躏一通之后就跑 回去,只好和汉人一同恭候别族的进来,使他同化了。但假如进来的又像蒙古人那样, 岂不又折了很大的资本么?

 大作又说我“大声急呼”之后,不过几年,青年就只能说外国话。我以为是不省人事之 谈。国语的统一鼓吹了这些年了,不必说一切青年,便是在学校的学生,可曾都忘却了 家乡话?即使只能说外国话了,何以就“只能爱外国的国”?蔡松坡反对袁世凯,因为 他们国语不同之故么?满人入关,因为汉人都能说满洲话,爱了他们之故么?清末革命, 因为满人都忽而不读汉文了,所以我们就不爱他们了之故么?浅显的人事尚且不省,谈 什么光荣,估什么价值。

 六、你也同别的一两个反对论者一样,很替我本身打算利害,照例是应该感谢的。我虽 不学无术,而于相传“处于才与不才之间”的不死不活或入世妙法,也还不无所知,但 我不愿意照办。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是你随意给 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我自愧不能 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但你所推测的我的私意,是 不对的,我还活着,不像杨朱墨翟们的死无对证,可以确定为只有你一个懂得。我也没 有做什么《阿鼠传》,只做过一篇《阿Q正传》。

 到这里,就答你篇末的诘问了:“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者,指“青年必读书”,写在 本栏内;“何以果决他说这种话”者,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写在“附记”内。虽然自歉 句子不如古书之易懂,但也就可以不理你最后的要求。而且,也不待你们论定。纵使论 定,不过空言,决不会就此通行天下,何况照例是永远论不定,至多不过是“中虽有坏 的,而亦有好的;西虽有好的,而亦有坏的”之类的微温说而已。我虽至愚,亦何至呈 书目于如先生者之前乎?

 临末,我还要“果决地”说几句:我以为如果外国人来灭中国,是只教你略能说几句外 国话,却不至于劝你多读外国书,因为那书是来灭的人们所读的。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 中国书,孔子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

 附录四

 柯柏森:《偏见的经验》 (1925年2月23日《京报副刊》)

 我自读书以来,就很信“开卷有益”这句话是实在话,因为不论什么书,都有它的道理, 有它的事实,看它总可以增广些智识,所以《京副》上发表“青年必读书”的征求时, 我就发生“为什么要分青年必读的书”的疑问,到后来细思几次,才得一个“假定”的 回答,就是说:青年时代,“血气未定,经验未深”,分别是非能力,还没有充足,随随 便便买书来看,恐怕引导入于迷途;有许多青年最爱看情书,结果坠入情网的不知多少, 现在把青年应该读的书选出来,岂不很好吗?

 因此,看见胡适之先生选出“青年必读书”后,每天都要先看“青年必读书”才看“时 事新闻”,不料二月二十一日看到鲁迅先生选的,吓得我大跳。鲁迅先生说他“从来没有 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这也难怪。但是,他附注中却说“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 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云云,他的经验怎样呢?

 他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 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 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 啊!的确,他的经验真巧妙,“看中国书就沉静下去,,,,。”这种经验。虽然钱能训要废 中国文字不得专美于前,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经验了。

 唉!是的!“看中国书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所谓“人生”,究竟是什么的人生呢?“欧化”的人生哩?抑“美化”的人生呢?尝听说: 卖国贼们,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大概鲁迅先生看了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的外国书, 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吗?

 哈哈!我知道了,鲁迅先生是看了达尔文、罗素等外国书,即忘了梁启超、胡适之等的 中国书了。不然,为什么孔子、孟子、荀子辈,尚有他的著作遗传到现在呢?

 喂!鲁迅先生!你的经验、你自己的经验,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无以名之,名之曰,“偏 见的经验”。

 附录五

 鲁迅:《聊答“………”》 (1925年3月5日《京报副刊》)

 柯先生:我对于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我那时的答话,就先不写在“必读书”栏’” 内,还要一则曰“若干”,再则曰“参考”,三则曰“或”,以见我并无指导一切青年之意。 我自问还不至于如此之昏,会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样。那时的聊说几句话,乃是但以寄 几个曾见和未见的或一种改革者,愿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而已。如先生者,倘不是“喂” 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没有和你扳谈的必要的。

 照你大作的上文看来,你的所谓“……”,该是“卖国”。到我死掉为止,中国被卖与否 未可知,即使被卖,卖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这是未来的事,我无须对你说废话。但有 一节要请你明鉴:宋末,明末,送掉了国家的时候;清朝割台湾,旅顺等地的时候,我 都不在场;在场的也不如你所“尝听说”似的,“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达尔文的 书还未介绍,罗素也还未来华,而“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辈”的著作却早经行世了。 钱能训扶乱则有之,却并没有要废中国文字,你虽然自以为“哈哈!我知道了”,其实是 连近时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的。

 你临末,又说对于我的经验,“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不是又将自己的判决取消 了么?判决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只剩了几个“啊”“哈”“唉”“喂”了。这些声音,可以 吓洋车夫,但是无力保存国粹的,或者倒反更丢国粹的脸。

2000年11月20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