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的哲学与“分”的哲学
林思云
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是两种非常不同的文明,中国人的思想方法与西方人亦有极大的不
同。中国人与西方人在思想方法上的最大不同之一,就是中国人崇尚“合”的哲学,而
西方人崇尚“分”的哲学。
中国人历来强调“合”,喜欢搞各种“大统一”,搞什么“统一思想”、“统一认识”、“举
国一致”、“万众一心”。中国人采用统一的北京时间,采用全国统一的教科书,全国统一
的高考试题,更采用全国统一的行政法律体系。而美国则各地采用不同的时间,各个学
校采用不同的教科书和入学考试题,各州还采用不同的行政法律体系。在中国人看来,
美国这样的不统一会造成多少混乱,美国人为什么不来一个“大统一”呢?
中国人“合”的哲学与西方人“分”的哲学的较好体现,就是中医和西医。尽管中医和
西医在病理病因、治疗诊断方法上都有极大不同,但最根本的区别还是在于中医与西医
的思想方法不同。中医建立在“合”的哲学上,强调“天人合一”,把人体当作一个整体
来看,不象西医那样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西医则建立在“分”的哲学上,强调“分
而治之”,把人体象机器那样分成各个零件,然后分门别类去研究。西医根据人体构造和
病理病因,分为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口腔科、皮肤科、神经科、小儿科,,,,
医生也进行分工,不同科的医生看不同的病。而中医则不分科,一个医生看所有的病。
在《红楼梦》里,不管是贾宝玉生病,贾老太生病,晴雯生病,也不管是什么病,都去
找一个王大夫看病。
中医“合”的哲学与西医“分”的哲学,也造成中医和西医对医生素质的不同要求。由
于中医不分科,所以中医对医生的个人素质要求极高,要求一个医生掌握内科、外科、
眼科、皮肤科、神经科等所有疾病的病理和治疗,达到“能治百病”的地步,这对于一
般人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而西医对医生的个人素质则要求一般,因为西医只要求医生
“能治一病”,一个平庸才能的人只要稍加钻研,总能精通一种病的病理和治疗。所以尽
管西医的内科医生看不了外科,眼科医生看不了口腔科,但由一群“能治一病”的庸才
医生组成的医院,其治疗水平就要远远超过中国的一个“能治百病”的天才神医。在这
种情况下,即使西方人的个人智商不如中国高,但西医靠“分”的哲学,依靠群策群力,
就使西洋医学的整体水平远远高出中国医学。
我们让一个医生的看病能力提高10倍是很困难的,但我们可以把一种病分成10个方面,
让10个医生分别来看,这就等于看病的整体水平提高了10倍。比如治疗癌症,有的医生
专门为病人检查化验,有的医生专门为病人作手术,有的医生专门为病人搞化疗,,,这
样细分的好处是明显的,可以把一个人的有限能力集中到一个小点上。因此西医水平的
提高,并不依赖医生的个人才能,而是依赖医生的分工合作。现代医学进步的标志之一
就是医科越分越细,例如以前的外科现在又分为“胸外科,脑外科、眼外科、神经外科”
等等。
但中医看病却是一个人全包,所以中医的水平依赖于个人的能力,中医的发展也依赖于
华佗扁鹊这样千年一遇的超天才,这就导致中医不能象西医那样稳步不断发展。中国历
史上只有神医、名医,却始终没有发展出西方那样由一群医生共同看病的“医院”,这也
是中医“合”的思想方法导致的结果。
由于中国人崇尚“合”,不喜欢“分”,所以在一些不得不“分”的情况下,中国人往往
采用简单粗糙的划分方式。比如在古代中国人把世界上千姿百态的植物仅分为“草木”
两类,把动物也仅分为“禽兽鱼虫”四种,而西方人却把动植物按照在身体构造上的一
些共性,清晰而不乱地划分出动植物的“谱系”。西方人把动物划分为“门、类、目、科、
种、亚种”这样的分类树,中国人在这个分类树中,就被分为“脊椎动物门哺乳类灵长
目人科黄种中国亚种”。
在中国人看来,把动植物如此详细分类又有什么用处?但正是中国人看来是毫无用处的
动植物分类学,却为近代科学奠定了相当的基础。中国人简单地把在水里游的都分为鱼
类,把鲸也分成鱼类,所以鲸有个鱼字旁。可是西方人却不这样简单地把水里游的就分
为鱼类,他们发现鲸在身体构造上,和一般的鱼类很不相同,鲸不象一般鱼类用腮呼吸,
而是和人一样用肺呼吸;鲸不象一般鱼类那样产卵,而是直接生仔并象人一样授乳。所
以西方人没有把鲸分为鱼类,而是分为属于陆上动物的哺乳类。把鲸这样一分类,就引
出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本来应该在陆地上生活的鲸,怎么跑到水里去了?这个问题再
深入思考下去,就诞生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在中国产生不了进化论,其根本还是中国人
不去、或者说懒得去对动植物进行详尽的分类。
我们再看看中华文化的其它方面,也很容易找出中国人简单粗糙分类的痕迹。比如音乐,
西方人把音乐按照乐理进行分类,按照节奏分为快板、慢板;按照节拍分为2拍子、3拍
子、4拍子;按照风格分为进行曲、圆舞曲、小夜曲等等。而古代中国对音乐则没有什么
区分,顶多是按地区分为广东音乐、陕北民歌,或按乐器分为琵琶齐奏,二胡独奏等等。
西方人把布按粗细程度定量分为32织、48织等不同种类,中国人则只把布分为粗布和细
布两种,懒得再在粗布和细布之间加以细分。
中国自古以来对“学问”同样也不加区分,虽然中国古代也有数学,也有法律,也有军
事,但从来没有人想到应该把人间的学问分为数学、法律、军事、文学等学科,来进行
分门别类的研究。在中国人心目中,有学问的人就是象诸葛亮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的超人,却没有想到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一个人不可能精通世界上所有的学问。西方
的科学基点则是“分”,把科学分为物理、化学、生物、经济,让每人只钻研一门学问。
现在科学的学科更是分得多不胜数,一个人要想学通两个以上的学科都已不太可能。没
有这个“分”字,不可想象今天的科学会有这样大的发展。
现代西方式的大规模生产方式,也是建立在“分”的基础上。比如汽车这样由几万个零
件组成的复杂产品,让一个不是超天才的人来制造出所有的零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西方人却想出一个社会大分工的方法,一个人只负责制造一个简单的零件或完成一
道简单的工序,这样任何人都可以参与或加入汽车的制造,结果是大家都有汽车。而不
会“分”的中国人,社会经济一直停留在个人负责整个生产过程的小农经济上,始终没
有发展出一种社会大分工的近代经济。
西方人对“分”的追求,不仅停留在科学文化上,而且在政治上也要“分”,搞出一个“三
权分立”的民主政体,西洋文明的基点就是建立在一个“分”字上。而中国人则追求权
力的统一,强调“天无二日,人无二君”,根本没有想到过国家的“政权”也是可以分的。
中国历史上只有夺取政权和反夺权的权力争夺战,却没有人设想过搞一个让每个人都“分
享”一份权力的民主政体。
所以说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的不同,可以归结到中国人与西方人“合”与“分”的不同
思想方法。中国人遇到事情就想到“合”,遇到问题就试图采用“合”的方法来解决;而
西方人遇到事情就想到“分”,遇到问题则是采用“分”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分”一“合”,
就形成东西文化的分水岭。中国人“合”的哲学,强调统一思想、统一权力,追求社会
一致化,结果导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停滞不前;而西方人“分”的哲学,倡导思
想自由和权力分散,追求社会多样化,结果产生出一个政治经济发达的西洋社会。
现在中国虽然引进了西方科学,引进了西方的社会大分工生产方式,甚至在表面上引进
了西方式众人分享权力的民主政体,但对西方“分”的哲学世界观,似乎还没有真正的
理解。
2000年12月5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