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不同政见者一条“生路”

林思云


 西方人把魏京生先生等人称为“Dissident”，直译为中文就是“不同政见者”或 “异议人士”。“不同政见者”是一个中性词，仅仅是说魏先生等人的政治见解与 中国共产党政府不同，并不是说魏先生等人的政治见解正确，中共的政治见解错 误。西方国家抗议中共镇压“不同政见者”，是抗议中共不允许“不同政见者” 存在的这种作法，并不是表示承认魏先生等人代表中国的进步势力，或他们的政 治见解是正确的；也不是指中共代表中国的反动势力，或他们的政治见解是错误 的。按照民主主义的观点，即使不同政见者的政治观点是错误的，也不能予以暴 力镇压。

 可是在中国，人们往往认为只要不同政见者的政治观点是错误的，就可以或应该 予以镇压或取缔。中国自古以来就喜欢搞统一思想、统一政治、统一国家、统一 文化。在国人的心目中，如果一种思想是正确的，那么反对这种思想的另一种思 想就是错误的。既然另一种思想是错误的，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或必要，否则就 会造成人们的“思想混乱”，搞不清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中国不允许同时 存在两种不同见解的政治观点，两派政治势力进行夺权的政治斗争时，必然声称 自己代表正确，自己的对手代表错误，国民党称共产党为“共匪”，而共产党称 国民党“蒋匪”，正邪绝不两立。

 基于这种观点，在中国文化圈里，并不中性地称呼魏先生等人为“不同政见者”， 而是另有一个褒义词“民运人士”，不知道把“民运人士”直译为英文会是什么 样。从中国和西方对魏先生等人的不同称谓，也可以看出国人对民主的理解与洋 人很不相同。甚至还有称魏先生等人为“民主斗士”的，本来民主是提倡和平竞 争反对暴力的，搞斗争的“斗士”本身就违背民主主义原则，可是不少国人却把 这两个相反的词拼凑到一起，如果把“民主斗士”硬译为英文，大概会把洋人吓 一大跳。

 民主主义的基本思想是政治上人人绝对平等，任何人都有平等的政治发言权和参 与权，任何人对政治的看法都得到同样的尊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民主主义社 会中，没有人代表正确，也没有人代表错误，否则就谈不上“任何人对政治的看 法都得到同样的尊重”。比如一个美国专家学者认为政府应该增税，而另一个文 盲愚汉认为政府应该减税，如果说专家学者的政治见解代表正确，文盲愚汉的政 治见解代表错误，那么就不应该让文盲愚汉参加投票选举，否则这些愚民蠢汉岂 不要把国家引向歧途？

 美国人没有认为专家学者的看法才需要尊重，而愚民蠢汉的看法就不必尊重，专 家学者和愚民蠢汉的政治见解得到同样的尊重，两者都有一张同样份量的选票。 这次美国竞选小布什比戈尔多出的几百张选票，说不定就是那些对国家政治一所 无知的愚民蠢汉闭着眼睛瞎投出来的“傻民票”，但这些“傻民票”照样把小布 什送上青云。

 由于中国“正误观”的传统思想，不少国人对民主政治的操作方法产生一种误解， 认为多数人的意见是“正确的”，少数人的意见是“错误的”，所以才采纳多数人 的意见，才需要搞“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体制。其实民主社会中，“少数服从 多数”并不是意味着多数人的意见就是正确的化身，少数人意见就是错误的代表， 民主社会在采纳多数人意见的同时，尊重少数人的意见，而不是否认或取缔少数 人的意见。这次美国大选布什当选总统，并不能作为布什的政治见解是正确、戈 尔的政治见解是错误的证明。

 用中国的“正误观”来理解美国的大选，很可能是这样：如果大多数美国人支持 民主党，就证明民主党代表“正确”和“进步”；如果共和党只得到一小撮人的 支持，就证明共和党代表“错误”和“落后”。共和党是民主党的反对党，共和 党与民主党的“作对”，这就是正确与错误、进步与落后、光明与黑暗的两条路 线斗争。民主党上台后，就应该搞秋后算帐，打击消灭那些曾经支持共和党的不 同政见者，将代表错误的异己分子斩草除根，保证民主党的正确方针政策100年 不变，保证民主党稳坐万年江山。

 国人凡事都要问一个“正确”与“错误”。基于这种想法，不少国人在争论时， 也往往把赞成自己的人多，视为自己正确性的证明：“大多数人支持我的看法， 所以我是正确的。”中共也常常用这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中国共产党 得到广大人民大众的支持，所以中国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而在美国，即使绝 大多数的选民支持民主党，只有一小部分人支持共和党，也没有人会因此说：“民 主党比共和党伟光正。” 然而目前一些海外的民运人士，也试图采用同样的方法 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说：“中共已经失去了中国大多数人民的支持，所以中 共是错误的、应该被消灭。”

 民主主义认为任何人都有平等的政治发言权和参与权，也就意味着任何政治观点 都要得到同样的尊重，其中同时包括反对民主主义的政治观点。在民主社会中， 一个人哪怕是公开发表支持独裁、反对民主的言论，也同样得到尊重，绝不能说 你的言论是反对民主主义的，你是民主的敌人，为了保卫民主就要禁止你的言论。 在民主主义社会中没有香花和毒草，没有爱国言论和卖国言论，任何奇谈怪论， 哪怕是没有第二个赞同者的极端观点，也同样受到同等的尊重。

 也正是受中国“非正即误”、“非友即敌”传统思想影响，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合法的”不同政见者。中国传统社会中只允许一种思想、一个政党、一个领袖 的存在，所谓“天无二日，人无二君”。中国政治绝不允许自己的反对派或不同 政见者和自己共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此中国历史上一直崇拜斗争哲学， 毛泽东名言：“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 人眼里，自己周围的人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是朋友的就要扶持帮助，是敌人的就 要打倒批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由于中国一直没有合法的“不同政见者”，所以你要反对一个被大多数人支持的 领导人，只有搞阴谋诡计一条路，即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当年彭德怀公开 给毛泽东提意见，其他中央领导人被迫面临两种选择：要不支持彭德怀，要不支 持毛泽东。如果你不公开表态支持毛泽东，就被认为是默认彭德怀的意见正确， 既不支持彭德怀，也不支持毛泽东的第三种不同政见者没有丝毫容身之地。后来 林彪吸取彭德怀的教训，采用搞阴谋政变的方式反对毛泽东。尽管林彪的政变企 图失败，但搞阴谋政变毕竟还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而彭德怀那样光明正大地挑 战领导人，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

 成年以后来到海外民主国家的“半路出家”海外华人，由于从小没有受过民主主 义的思想熏陶，仍然没有养成尊重包容与自己政治见解不同的“异见人士”的习 惯。很多国人持这样的看法：你是我的朋友，就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支持我，即 使你对我的作法有看法，也应该沉默不发表意见，这样才能算得上朋友；如果你 公开反对我，拆我的台，那就是有意要与我为敌，就是我的敌人。现在海外一些 华人公开批评民运人士，但并不等于这些人蓄意反对民主运动，支持中共的一党 独裁。可是不少国人看来，如果公开反对民运人士，拆民运的台，就是有意要与 民运过不去，就是民主运动的敌人。你即使对民运人士有看法有意见，也至少应 该表示沉默，这样才能维护民运的威信，才是保卫中国民主的正确作法。

 在中国文化中，不存在既非友也非敌的“不同政见者”，中共把自己的反对派民 运人士作为敌人对待，而民运人士也把中共作为敌人对待。中共镇压民运人士的 政治言论当然不对，但目前不少民运人士似乎也不能容忍支持中共的言论，把支 持中共的人当作敌人看待。中共方面不容许“不同政见者”存在，民运方面也不 容许“不同政见者”存在，你如果批评民运人士或党派的一些政治见解，就很容 易被认为是反对民主主义，支持共党的“共奴”。在中国“不同政见者”几乎就 是敌人的代名词。

 民主制度是一种社会体制，并不是一种政治主张或见解，美国就有民主党和共和 党两种不同的政治党派和政治见解。但现在有不少人抱怨海外的民运人士不团 结，分裂成很多党派互相“内斗”。他们认为海外民运人士应该团结一致，组成 一个政党，拥护一个领袖，这样才可能有效地抵抗中共的镇压，尽快在中国实现 民主。

 其实多数政治党派共存，才是民主的前提，现在海外民运党派林立，正是海外民 主运动健康发展的表现。如果海外民运人士团结一致，组成一个政党，拥戴一个 领袖，这样即使推翻了中共，也很可能搞成取代中共的另一种独裁政治。民主体 制不是要求大家团结一致，不是反对在国家中搞“内斗”；相反民主体制提倡在 共存前提下一派与另一派的“竞争”，但是反对一派消灭另一派的“斗争”。美国 的总统大选，不就是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争夺国家政权的激烈“内斗”吗？

 中国要搞民主，首先要给各种不同政见者一条“生路”，包括那些反对民主的“不 识时务者”。中国搞民主的目的不是推翻中共，而是要与中共和平共存，和现在 的东欧俄国一样。有人认为中共反对搞民主，不消灭中共中国就不能实现民主化。 可是按照民主的原则，即使中共反对搞民主，也不能成为消灭中共的理由，民主 应该允许反对民主的人与自己共存。如果国人不能把反对自己的人，当作可以共 存的、既非友也非敌的“不同政见者”看待，而是当作不共戴天的敌人对待，中 国的民主化道路恐怕还是艰难重重。

2001年3月31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