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 回复海壁先生



林思云


 海壁先生《社会契约、诚信与忠诚》一文用社会契约论来分析中国社会，很有新 意，读后很受启发。我同意海壁先生的大部分看法，但仍感到一些地方有意见分 歧，这里特与先生探讨。

 我赞成海壁先生把“中国式忠诚”看作是一种社会契约的说法，但中国人的契约 和欧美人的契约在内容上大不相同。海壁先生提到西方国家堕胎是非法行为，子 女单独放在家中无人照料，父母就可能会被剥夺对子女的教养权。海壁先生将此 归因于民主体制与专制体制的差异所至。海壁先生还对比了胡锦涛和小布什的例 子，得出“这并不是西方人或中国人意识形态的问题，而是社会制度的现实”的 结论。

 这样看来，我与海壁先生的最大分歧就在于对文化传统与政治体制的看法。中国 的很多社会现象，其根源是因为政治体制？还是因为文化传统？海壁先生认为是 前者，可以说是赞成“体制决定论”者；而我则认为是后者，赞成“文化决定 论”。其实“体制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早在满清末期就有过激烈争论，双 方都有合理的部分，很难说谁说服了谁。海壁先生的论述有很多具说服力的论点 论据，我并不否认海先生视点的合理性，只是试图谈谈自己的不同视点。

 现在中国的强制计划生育政策确有残酷之嫌，不过中国人杀婴儿的传统可谓久 远。古时没有人工流产技术，很多人生了孩子，出于各种原因（特别是贫穷）， 就把孩子淹死或冻死。据我外祖母讲，因为她家较穷、孩子又多，她母亲生下她 后把她放在院子里准备冻死，可是她命大整整哭了一夜不停，后来她母亲感到于 心不忍，才把她抱回来。中国古时溺杀女婴的现象特别多，男人还一夫多妻，但 似乎也没有造成严重的“找对象难”问题。也许那时男人当和尚的多，缓解了一 部分找对象难问题。

 以前中国并没有计划生育政策，没有人强迫父母杀婴，他们这样做是自愿的。不 仅父母杀婴不违法，就是成年子女被父母打死也不违法。当时有不少子女因为不 学好，被父母以管教的名义打死。父母打死子女无罪，而子女杀害父母就是罪不 可赦的极大罪过，这与西方的父母和子女之间人权一律平等的观念相差甚远。

 为什么中国会出现这种现象？这是因为传统上中国人把孩子看成是父母的一种财 产，既然子女是自己的财产，当然父母就有随意处分的权利。那时中国父母不顾 子女的意愿为他们包办婚姻，也是认为子女属于自己，因此有权干涉子女的一 切。近代中国废除了父母杀子和包办婚姻的权利，但这只是从法律上简单地禁 止，并没有从观念上真正改变子女是自己财产的传统观念。在中国遇到父母为了 管教而痛打子女时，父母并不会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也不会有西方那样剥夺对 子女教养权的担忧。

 不久前看到一则中国的新闻报道：一个老人的子女不赡养他，他就到法院控告其 子女，结果法院判决每个子女每月必须向老人提供若干的生活费。西方是法制社 会，什么事情都要上法庭解决，西方每年都有不少关于子女争分父母遗产的官 司，但我还没有听说过父母控告子女不出钱赡养他的官司。造成中西方的这个差 异，并非制度不同，而是人们的思想方法不同。

 老雀辛辛苦苦把小雀喂养大，小雀远走高飞，老雀并没有指望将来自己飞不动 时，小雀会飞回来喂养自己。西方人抚养子女也是同样的心态，没有指望自己的 养儿辛劳日后会有回报。在西方国家建立养老金制度以前，有钱人老后靠积蓄生 活，没钱的就只好到慈善机构的养老院，甚至流落街头。西方国家之所以建立养 老金制度，就是为了让老人在失去劳动力后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如果规定子女有 义务赡养老人，就不必搞养老金了。

 由于西方人不图养儿的回报，所以西方人养育子女不象中国人那么尽心、那么付 出。而中国人之所以愿意在子女身上下大本钱，也是一种风险投资，指望以后子 女成龙成凤获得丰厚回报。西方有不少年青人发了财，而他们的父母却生活在贫 民窟中，这些年青人并没有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而中国出现这样的现象，就会 遇到强烈的舆论反弹。

 西方人把子女看成与自己同权的人，很少干涉子女的想法和意愿，中国就很不一 样。前一段时间在大陆热播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主角石光荣，与其 说是一个典型共产党员的形象，不如说是一个充满旧思想的传统人物。他在婚姻 上不顾对方的感情一意孤行，在家还霸道地干涉子女的生活意愿，认为自己是一 家之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石光荣在西方人看来是一个违反人权应该被谴责的 负面人物，而中国人却对石光荣的形象给予肯定的赞赏。

 尽管中共一贯号召人民忠于祖国，孝敬父母，可中国人却变得越来越不忠不孝。这并 不是中共政治专制的结果，而是西方民主思潮的影响。在海外生活的华人，思想更加 西化，不仅对忠于祖国的必要性提出疑问，对尽孝父母的必要性也产生了怀疑。前述 被杀的回国留美博士生拒绝父亲索取钱财，就是西方思想的潜移默化。

 前几天看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节目，请几个老外谈中国，他们的共同感受之一 就是中国人对朋友的感觉与西方大不相同。西方人看来朋友仅仅是十分熟悉的人，并 不会和你同生死共患难，更没有结拜兄弟一说。西方官场的人与人关系是单纯的工作 关系，而中国的官场则充斥着很多结拜兄弟般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工作关系 以外，还有“对知遇者报恩”、“对把兄弟仗义”等感情纽带。这些也造成中国官场 比西方官场的运行机制更加复杂、更加难于捉摸。

 现在中国大陆的家庭关系越来越疏远，朋友间关系越来越冷淡，都是中国人思想 西化引起的新的社会现象。中国引进西方民主体制只能解决政体的问题，并不能 改变社会道德和价值观念。西方国家的社会道德是由其文化传统所决定，中国人 要想接受西方人的社会价值观念，还有很长的路。近年来中国大陆违背民主人权 理念的专制独裁“清宫戏”大盛不衰，也是中国人思想价值取向的一个旁证。

 总而言之，我认为中国社会受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要多于专制政体的影响。我 们在讨论中国的社会问题时，不应简单地将其归因于中共独裁的结果，不要忘了 背后深远的传统文化背景。

2002年9月19日写于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