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爱国热情所想到的
林思云
在中国大使馆被炸后的几天里，数以万计的中国大学生参加了不同形式的反美抗议活动。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他们愤怒地冲砸美国大使馆、领事馆，焚烧美国国旗的行动，使我也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热情的冲动。大学生们对美国为首的北约攻击中国大使馆，使无辜人遇难的行为表达出的愤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在另一方面，又感到这些爱国的激情好象缺少一些什么东西。
第一个感觉是感到大学生们对美国的愤怒停留在口头上的多，实际的行动少。和历史上的爱国主义行动相比，这次爱国主义行动显得有些苍白。1914年为了抗议日本政府的21条，中国在日本的数万留学生中有半数人愤而退学回国。如今中国在美国也有数万留学生，尽管很多人都在痛骂美国对中国大使馆的轰炸是对中国主权的野蛮侵犯，却还没有听说有谁准备离开他们所痛恨的美国，在中国大陆也没有听说谁准备放弃已办好的去美国签证。
从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出大学生们对美国是异常愤恨。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些大学生中大概将有不少人会进入托福考场，有不少人会向美国的大学申请经济资助，千方百计地到美国去留学。再过一些日子，这些人中又有不少会申请在美国工作，有不少人还会申请美国的绿卡。莫非真象鲁迅所说的那样，中国人多半患有健忘症，对美国的仇恨很快就会被忘记？
统计数字很快就会出来，我们将会发现参加托福考试的人数不会有明显减少，向美国大学申请经济资助的中国学生也不会有明显减少，申请在美国就职，申请美国绿卡的中国人同样不会减少。那时美国人也许会感到疑惑，如果中国人真的仇恨美国，认为美国是坏人，为什么还要到美国来留学向坏人学习？为什么还要申请在美国工作替坏人做事？为什么还要申请绿卡，把自己也变成坏人？
可是这些对于中国人来说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共识，没有人会奇怪今天喊“我恨美国”，明天去托福考场参加考试的矛盾行为。因为中国人从小就被教育成说一套、作一套的矛盾体，言行一致的人在中国是很难生存下去的。正因如此，中国人在爱国的方面也使用出说一套、作一套的惯用手法，雷声大、雨点小是“中国式”爱国主义的特色。在中国的大学中，如果有人号召去砸美国大使馆的话，响应者一定成千上万，因为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什么直接的损害。而如果有人号召不去美国留学，恐怕响应者就没有几个了，因为这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命运。
喊几声反对霸权主义的口号，参加一次政府同意的游行，是可以轻易作到的事情，所以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是比较低层次的激情式的爱国主义。但激情是不能长久持续的，不可能想象一年365天每天都去示威游行。一旦激情过去，爱国行动也就完结了。而更高一层的则是一种奉献式的爱国主义，也就是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来维护国家的利益。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激情式的爱国行动，更需要的是奉献式的爱国行动。中国现在并不缺少打砸外国大使馆的斗士，却缺少懂得现代科学技术、经营管理的高级人才。中国的大学生们毕业后，自愿留在祖国给中国作一些扎扎实实的工作，比打砸外国大使馆需要更高层次的爱国精神。从历史上看，中国人的激情式爱国行为有增加的趋势，而奉献式爱国行为却似乎在日益减少。50年代初有许多海外华人自愿返回中国大陆去报效祖国，如今连政府派出的留学生也不肯回国效力。
此外，缺乏奉献精神的激情式爱国主义往往是经不住考验的。1900年的义和团，在杀无武装的外国传教士，进攻外国领事馆时争先恐后，可是真当带枪的外国军队打过来时，高喊刀枪不入的义和团们就作猢狲散了。当1937年日军进攻南京以前，南京的城防司令唐生智和高级军官们，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一个个发誓要与南京共存亡，那些激情满腔的爱国言辞足以让人感动得落泪。可是日军真打进来时，唐生智和高级军官们却带头逃跑了。可见真正的爱国主义是靠长期培养起来的奉献式的爱国主义，一时间哄起来的激情式爱国主义到了关键时刻就坚持不住，在国家的危难时刻不能指望缺乏奉献精神的激情式爱国主义。
在历史上，不少中外的政治家、思想家认为中国人缺乏爱国心。如果把这次中国的年轻人们表现出来的爱国热忱，看作新一代的中国人已不再缺乏爱国心的证据，应该说是不充分的。要告诉年轻人们爱国不仅仅靠一时的热情，更重要的是持续不断的为祖国奉献的精神。如果不能培养起一代具有奉献精神的爱国主义新人，建立强大的中国是没有希望的。
对这次大学生们反美示威的第二个感觉是感到大学生们的过激言辞较多，在理智和冷静地思考问题方面欠缺一些。过激的爱国主义很容易变成狭隘的民族主义，会把中国逼上绝路。1900年满清政府向西方列强宣战时，慈禧太后等人完全明白中国并不是西方列强的对手，向所有的西方列强挑战中国必然失败。可是当时北京的清政府已完全被过激的爱国主义感情所左右，最后终于哄起来一个向西方诸国宣战的最高级“爱国行动”。但这种“爱国行动”的结果是老百姓遭殃，战争中被杀的绝大多数都是老百姓，战争赔款也要老百姓承担。这一次的中国大使馆被炸事件，如果在中国引发了过激的爱国主义，在中国就会被迫走向与西方对抗的道路，就会断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持续发展，人民生活逐步提高的局面。
这次的中国大使馆被炸事件，如果是北约误炸当然比较好解决一些，中国甚至还可能以此在加入世界经贸组织等方面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如果真的是美国故意挑衅，中国也最好慎重行事。因为中国手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与美国对抗的牌，美国手中给中国找麻烦的牌却太多。比如支持台湾独立，支持西藏独立，以人权为借口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等，哪一张打出来都会让中国难于对付。当然有人可以说干脆和美国彻底摊派，断绝一切政治经济来往，中国人有志气承受一切困难。要知道如果真回到毛泽东时代的吃糠咽菜的日子，中央首长们的生活水平不会有多大降低，但老百姓们可就惨了。
爱国主义的最终目的是为本国的人民大众谋利益，任何建立在牺牲人民大众利益上的“爱国主义”都是虚伪的、欺人的爱国主义。60年代初毛泽东和苏联搞对抗，被一些人称为是有民族气节的爱国主义行动。当时号称中国人有志气，勒紧裤带去还苏联的债，结果却造成中国数千万人饿死。希望中国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以牺牲广大人民利益为代价的“爱国主义”行动。
多年来在中国似乎已形成一种对爱国主义的公式化的机械看法，凡是主张对外国强硬的主战派就是爱国者，凡是主张对外国妥协的主和派就是卖国贼。其实国际形式是复杂多变的，该强硬时候强硬，该妥协时候妥协，才是领导国家走向胜利的关键。在任何情况下都强调不妥协决不是明智之举，也不能正确地维护国家利益。我们可以从毛泽东领导的中共在中国大陆取得胜利的例子里得到一些启发。
毛泽东之所以能够带领共产党从小山沟里打下整个中国大陆，最关键在于他能够根据客观形式来正确调整进退的政策。1937年，毛泽东明智地决定向共产党的死敌国民党作出重大妥协，名义上承认和接受国民党的领导，甚至同意把工农红军的名称改为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以及声称“蒋委员长万岁”这样屈辱性的行为。当时也有许多共产党人“想不通”，但后来的历史证明毛泽东的妥协政策是正确的，没有当时的妥协就没有后来共产党的发展壮大。如果当时中共的领导人是一个有胆无识的绝不妥协之人，中共的胜利是几乎不可能的。
由于目前中国和美国力量对比过于悬殊，要想和美国对抗，现在绝不是时机。对于这次的中国大使馆被炸事件，既然美国和北约都已向中国道歉，说明是误炸。中国政府应该在恰当的时机接受美国的道歉，同时不要鼓励过激的爱国主义行为，尽快结束在这件事上的纠纷，使中国的改革开放道路顺利进行下去。如果事件长期拖下去，势必造成美国国内反华势力的抬头，对中国未必是什么好事。春秋战国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告诉了我们成为王者所需要的勇气、胆识和忍耐力。
1999年5月15日写于日本